为了增加收入,沈志军想了很多办法。停车场合同到期之后,沈志军重新组织了招标,新的租户以76万的价格中标,旧租户落标之后,在招标现场闹事,对方发狠话威胁沈志军:“你等着,你家小孩在XX学校上课,你家住在XX小区,老子去你家吃饭。” 接收停车场的前一天,沈志军一边让人继续和旧租户谈判,一边做了最坏的打算,他通知新租户:“你们明天做好打架的准备。”他是个细致的人,工作做得周到,先给自己的分管领导打好了预防针,说:“我们明天有可能要打架。”领导大惊,说你最好跟派出所也说一声,派出所听完原委也很无奈,建议他装个监控。 沈志军记得,那天的谈判进行了很久,一直到晚上十一点。他和园里另一位分管领导坐在四楼会议室等着,两人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十一点有人上来说:“谈成了,对方愿意退了。”沈志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它可能挺孤单的” 沈志军不怎么考虑“门面”的事情。白亚丽说,园里员工的电脑和一些办公设施,大都已经使用了十年以上。整个动物园只有一个大会议室,里面的椅子样式乱七八糟,海绵的、木头的,都很旧了,有一次,大家建议沈志军:“会议室是咱们的门面,稍微收拾收拾,买一套统一的椅子吧?”沈志军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旧的放哪儿去啊?还不是得用。” 国内一位动物专家来参观,他陪着对方逛,白亚丽无意看了一眼他的皮鞋,皱巴巴的,很破旧,她把目光转开了,没有再说什么。 他常常需要面对质疑。在动物园,当人和动物的利益有冲突的时候,一定是动物优先,饲养员刘媛媛说。冬天天冷,饲养员想申请个油汀,很久都没批下来,“但如果是动物要,就会很快。”会有员工发牢骚:“人的福利都不好,还谈动物福利。” 李梅荣甚至和沈志军吵了一架。 起因是亚洲灵长馆的饲养员休息室。这所场馆在2017年设计之初,有一个单独的饲养员休息室,很宽敞,但在实际建设时,李梅荣发现那个休息室不见了,沈志军把它变成了长臂猿和金丝猴的活动空间,休息室被挪到了通道处的废弃空间,不到八平米,有些寒碜。他当场和沈志军当场吵翻了脸,“你怎么能不把人放到一个很好的地方,动物很重视,不重视人呢?” 不只是亚洲灵长馆,在猫科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隔间,摆着给动物切肉的案板、员工的办公桌、监控动物状况的电脑。两个饲养员在里面转身都很困难。 几个员工把取消休息室的事情编成了节目段子,在新年晚会上调侃他。他跟员工解释,“我有限的资金要用在刀刃上面,这个刀刃是什么?是给动物的。” 红山后来成立了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有空的时候,沈志军会和别人一起去放生救治的动物,那和EEP的放归不是一回事,但他还是很喜欢参加这个活动。笼子打开之后,大部分动物都会在几秒钟消失,野猪奔向山林,白头鹎飞向天空。让沈志军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海龟的放生,他和同事开着车把海龟和救护中心其他工作人员从南京送到了广东惠东,两个多月后在那片海域放生了这只龟。 那只海龟从笼子里爬出来,触到了柔软的沙滩,它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定位了大海的方向,开始缓慢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它爬得慢,爬一会儿得歇一下,再继续爬,如果前面有人挡道,它会稍微绕一下,一路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洁白的海浪终于触及了它的身体,把它身下的泥沙冲刷干净,它和大海融在了一起,几个起伏之后消失不见。 有人把这一幕拍了视频给沈志军,他看了很久很久,“你看着它一步一步向大海爬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对于沈志军来说,最挫败的时刻就是面对动物的死亡。 红山有一只叫乐申的红毛猩猩,它1999年出生在红山,是这座动物园的明星,它身形巨大,披着橘黄色的厚厚毛发,南京的游客都很熟悉它,有人小时候被爸妈带来看它,长大之后再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 但乐申并不喜欢被人群围观,人多的时候,它总是缩在笼舍的角落里,背对着人们。但它认得沈志军,他们是老朋友了。每次他来,它都会从栖架上爬下来,踩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步伐走到玻璃跟前坐下来。他从来不会俯视它,总是蹲下来,他把手放在玻璃上,它也会把手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乐申智商很高,会刷牙,能画画,还能配合饲养员捡垃圾和打扫房间。后来,它甚至学会了用绝缘物体去试探电网,2019年6月5日下午,乐申用床单扯开电网,逃了出去,发现之后,兽医远距离对它进行了麻醉。 乐申再也没有醒过来。麻醉后的第一个小时,它呼吸还是平稳的,但紧接着出现了呼吸困难,鼻子有液体流出,那是肺水肿的迹象,开通静脉通路、吸氧、呼吸机也上了,都没有用,一个半小时之后,乐申停止了呼吸。沈志军从外面请来的一位呼吸科主任看了乐申的情况,冲它摇摇头,没希望了,他不相信,几个人继续轮着上去做心肺按压,饲养员一直在喊乐申的名字,摸它的脸和手,几个人按压了一个多小时,都累瘫了,还是不放弃,直到有人慢慢哭了出来。 白亚丽到的时候,看到沈志军红着眼,所有人都是哭过的样子。红山的工作人员大都和乐申很熟,它在红山生活了20年,马可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乐申喜欢扒在他小腿上,甩都甩不掉。白亚丽也掉了泪,其他人情绪崩不住,又哭了,她隐约听到沈志军骂了一句脏话,语气愤怒而无力。 乐申去世的第二天,南京下了一场小雨,天气阴沉,马可去了乐申的场馆,隔着玻璃看,是空空荡荡的栖架。马可拍了一张照片,在照片的栖架上,乐申最爱待的位置,他用红线勾勒了一只猩猩的轮廓。 马可“每次看到动物不在的时候,我都会问为什么,就是它如果在自然界死的话,是被捕食了也好,还是其他原因也好,它是大自然的法则。但是在我们动物园里面,它无所依靠,只能依靠我们人。所以我们既然拥有了它,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它?”沈志军说。 乐申事件之后,有一位饲养员在园子里偶然碰见沈志军,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沈志军语气平静地跟她说,乐申应该过得不是很快乐,它一直在自己的那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里,饲养员为了防止它搞破坏,不敢给它留下坚硬的物体,比起其它的猩猩,它的屋子要更空旷一些。 “它可能挺孤单的吧。”沈志军说。 理想主义者 在陈月龙的定义里,一个动物园园长必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当动物园真正服务于野生动物保护的时候,需要这么一个人带领动物园艰难前行。而沈志军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陈月龙是北京人,光头,后脑勺留着一撮小辫子,有点玩世不恭。但他是行业里知名的野生动物救护专家,曾在医疗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救活过几只穿山甲。他说话直接,很少给人留情面。有一次,在红山食堂吃饭,同事问他要坐哪儿,他说:“我想挨着你,但我不想挨着他。”他指了一下沈志军。 陈月龙知道他听见了,但沈志军没有流露什么,打了饭自己坐一桌吃去了。“我这样的人可能也只能在红山混了,去别的动物园早被开了。”陈月龙说。 他曾在太原动物园见过一只叫东东的大象,它的暴脾气在整个行业里都是出了名的,有饲养员曾被它伤到骨裂。陈月龙第一次见它,东东用鼻子吸了水,喷到他旁边的墙上,那是一种试探,它在等他的反应,“它早就预设了,我是什么反应,它就会有什么样的应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移开了。”那头大象再也没有对他做什么,“其实象看得比谁都明白。” 对行业来说,红山动物园正在变得有吸引力。彭培拉从一个以极其成功的商业化著称的动物园辞职,晃荡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最后也来了红山。那是2019年春节,在一个同行的饭局上,有人提到红山,“如果想在国内好好养动物,可能就只有红山了。” 沈志军追求的是一个更能展现动物天性的动物园。在设计亚洲灵长馆时,马可希望通过设计一种分配通道,实现长臂猿和金丝猴在不同展示场馆之间的便捷转移。他想着能不能用软网来做通道,比较轻巧,几条通道之间可以实现并联,每一只猴子可以去往每一个展馆。 这个建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只有沈志军支持”。验收的时候,第一天放金丝猴,那只猴子从内舍伸出头来,手勾着软网,一瞬间就窜过去了。马可觉得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但那个瞬间,他热泪盈眶。“它天性就是喜欢这种晃荡的东西。” 去年新开放的狼馆,是马可最为骄傲的作品。场馆位于半山腰,在一千多平米的山坡上,马可为狼设计了高中低三层活动区域,里面的环境复杂而多样,有错落的山石,树丛,还有循环的瀑布和水池,在这里拍的照片,如果不说穿,很多人以为是在野外。每个观赏位只能看到场景的一部分,狼总能找到一个位置躲开游客的目光。 陈月龙记得,有一次去狼馆,在一个观察口,一群人在探着头,视野里并没有狼,但下一刻,一匹狼从径道上出现,它走在来自山体破土而出的原生岩石上,以狼标准的一颠一颠的步伐向玻璃橱窗前的人们走来,人群抬头看着这头猛兽,发出惊叹和欢呼声。 李梅荣也发现了一些变化,新的猫科馆建成之后,三只华北豹入住,它们摆脱了水泥地和铁笼子,拥有了一片山坡和树,矫健的豹子在山坡上纵跃,兴致来了,会爬树。一位养了许多年豹子的老饲养员看了许久,悄悄跟李梅荣说:“工作了几十年,我以前居然从来不知道豹子会上树。” “其实游客不用懂那些技术什么的,当那个动物朝他走来,充满了自信,浑身干净又漂亮的时候,他们就是能感受到。这就是动物园应该给公众的东西,当他看到那些动物积极、勇气、果敢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受到影响,这个才是我们和生命对话的时候应该获得的东西,而不是什么动物蜷缩在水泥地的一角,在那儿瑟瑟发抖。”陈月龙说。 但谁都未曾预料,一场疫情会把红山推入绝境。 “别太拼了” 整个2020年,沈志军跑遍了相关政府部门和主管红山的旅游集团,希望能获得一些纾困资金。有人给沈志军出主意,你每年有五百多万的客流,要努力加大经营,“其他动物园搞动物表演,照相收费,什么收费投喂,你怎么不搞呢?”他只好沉默。 只有沈志军自己知道,他的很多努力是难以撬动市场的。过去十年,红山的客流量从每年87万上升到560万,但其中,只有160万人买票,另外四分之三的人群是免费的,包括老人、儿童、残疾人、军人……还有一些南京市政策特殊规定的弱势人群。南京市常住人口一共880万,按照饱和率来算,红山已经达到将近70%,不太可能有大幅增长了。尽管人力成本和物价成倍地增长,但红山40元的门票价格已经维持了11年。 在苏原看来,沈志军正在遭遇的是某种理想主义的悖论,“他们做这么多尝试、这么多努力,受这么多苦,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这些东西没人去买,只有人夸,但是这个夸跟钱又没关系。” 2020年八月,走投无路的时候,沈志军给南京市长韩立明写了一封信,写出来,又修改了半个多月,犹豫了很久。8月,听一些领导说韩市长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他的专访后,他做了决定,以挂号信的方式寄给了市长本人。 半个月之后,市里财政领导给他打电话,划拨了400万的应急资金。主管红山的旅游集团后来又借了300万给动物园。 这两笔钱不能填补巨亏,但他可以暂时缓一口气了。 2020年沈志军最舒心的事情是十二月去了一趟上海动物园,看到小黑的女儿,一只一岁多一点的雌性红毛猩猩,像人类婴儿一般小,不到五分钟,那只小猩猩就抱住了他。 也是在上海,他见到了老朋友,对方听说了体制与困境,劝他,“兄弟啊,你别太拼了,别太当自己的事干了。” 某种程度上,他和他的动物园都是孤独的。李梅荣告诉我,狼馆开放之后,夸赞的声音大都来自动物园发烧友,但同时也有游客跑去提意见,“这个狼馆不好,以前那个狼都在里边跑,一眼就看见,这个绕一圈都看不见,要费劲地找狼。”这些意见让动物管理部感到压力很大。 “可能现在国内的市场只能接受馒头,但老沈天天捧着一个奶油蛋糕出来,很多人其实是消化不了的。”在苏原来看,外界的不理解和红山面临的经济危机其实根源是一致的,红山已经超越了国内很多人对于动物园的认知,“公众的水平在这儿,红山突然窜到了那儿,他(沈志军)怎么能让周围这些人去支持新的状态,他只能去靠打报告、呼吁社会力量。” 以前苏原还会跟沈志军讨论,场馆还有哪里可以改进,但现在很少再说了。以他对沈志军的了解,他一定会去改进,“最后可能在某些方面又进了一步,但是除了这个圈子里的人理解之外,很多公众看不懂,如果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压力怎么办?如果因为这个事就崩了怎么办?” 这半年,苏原在帮红山申请一个国外的动物园场馆设计网站zoolex,上面发表的都是国际顶尖的动物场馆设计,此前没有任何一家中国动物园的设计被发表,他把红山一些场馆的资料发给了网站的编辑,已经沟通了半年,如果可以发表在上面,是很大的荣誉。他没有告诉沈志军。他希望帮沈志军做一些事,“这些事做完之后不会给他带来其他层面的压力。” 陈月龙觉得,那也许就是红山现阶段必须要承受的,“总要有人先走这一步,然后他就要顶住压力,面对这些,当有一天别人意识到,这才是一个动物园的样子时,这个行业才会有更多好的动物园出现。” 也许沈志军早就收到了自己的奖励,他的办公室摆着一个小画框,那是南京市一家幼儿园的小朋友送给他的礼物,小朋友的字歪歪扭扭,每句话后面都陪着简笔画,他们写:To 100之王(百兽之王): 谢谢你把小动物们照顾的这么好。谢谢你像家人一样,把小动物的家变的更大更有趣。谢谢你动脑筋、做调查,让小动物生出了更多的宝宝! 谢谢你教小动物们学本领,让小动物像我们一样更聪明。我们一定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保护小动物,请放心,我们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保护小动物、爱护小动物,像你一样,做个有爱的人。 太平巷幼儿园大一班 小朋友把这个小画框送给沈志军时,他掉了泪。他把那块黑板摆到了办公室书柜的前面,进出都能看见。 |